大舅散文

大舅在工地打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便血了，但那时他才五十来岁，凭着年轻，没当回事，照常出工干活儿，照常站在脚手架上边跟大家一起砌墙，边谈笑风生。脑子灵活，又喜欢读书的他不时给大家讲笑话，他妙趣横生的谈笑不时引发大家一阵阵开心的笑。

五月，大家回家收麦子的时候，大舅发现自己的便血越来越严重了。但是地里大片金黄成熟的麦子催着他抓紧时间抢收。

他在地垄的最前头挥舞着镰刀，刺啦啦一阵响，割下的麦子就铺倒一片。脸上的汗水，小瀑布似的往下淌，他直起身子，用脖子上搭着的白毛巾抹了一把，就又赶紧低下头割起麦子来。中午的时候，他迎着毒辣辣的日头把铺在地里的麦子打捆，然后搬到独轮车上。往手心里唾了一口唾沫，搓了搓，弯下身子把车袢往脖子上一搭，轻轻喊一声“起”，那两捆小山似的麦子就被他用独轮车推起来了。

随着便血的严重，大舅身体已经感到严重不适了，这时麦子已经经过脱粒、晒场晒干后全部收进了粮仓。几乎没活儿可干了，马上又该出去打工挣钱了，他才跟家里人说要去检查一下。检查的结果晴天霹雳——大舅患了直肠癌晚期！需要手术改道。大舅不相信这是真的，大家也不相信。是啊！这么残酷的消息谁相信啊！就在前几天，村里才死去了一个直肠癌患者，也是直肠癌晚期，改道后仅仅存活了半年。死去的那个直肠癌患者是方圆四里八乡有名的包工头，很有钱。家里盖了数栋别墅，城里买的也都是别墅楼。他是到北京做的手术，找的是最好的专家，用的是最好的药。据说，医疗费每天高达上万。而大舅不过是个普通的打工者，一年辛辛苦苦趴墙头砌砖，也就挣个两三万，还得给两个儿子盖房子。

根据大舅的实际条件，他选择了去驻卫辉市的新乡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做手术。

全家人都为他提着心，每个人的脸上的表情都严肃、庄重，写满了紧张、焦虑。每个人的安慰也都感觉那么苍白无力。然而，一向乐观开朗的大舅却一直笑着，那种笑并不是那些绝症患者绝望的强颜欢笑，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纯粹的笑。他说：“这有什么呀？你们都不许哭，不许愁眉苦脸哈，我命大，死不了，阎王爷还不让我走呢！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任务还没完成呢？你们看，我对咱们七十多岁的老娘还没尽够孝，还没有给军亮（大舅的大儿子）他们兄弟盖好房，娶过媳妇，所以，我肯定是死不了的。”

从手术室推出大舅，医生摘掉口罩说手术非常成功。

伤口长好后，大舅就出院了。出院时医生千叮嘱万嘱咐，让定时给改道的管子消毒，定时换袋子。并悄悄地把大妗子和作为大舅大姐的我婆婆叫到一边，说：“回家后病人想吃什么就尽量让他吃好，像他这样改了道的，保养得好的也就三五年的光景，保养不好或者心情不舒畅的，也就数月时间。”大妗子是个老实人，脑子简单，并没有感觉到医生的话的严重性，我婆婆却听得胆战心惊、泪水涟涟。

回家保养的大舅整天还像没生病以前那样笑哈哈的，喜欢讲点趣话笑话，不时逗得家人和邻居一阵捧腹。他那良好的状态感染了大家，使家里人暂时把心中担心的阴霾扫除了。

大舅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中医和易经方面的书籍，他自学了针灸，配偏方。以前每逢他打工回到家来，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喜欢找大舅配个偏方，往往是简单的几样中药或食材却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有的甚至是大医院都解决不了的，倒被他简单的偏方给医好了。大舅自己买了针灸工具，谁哪儿疼了让他给针灸几次就好了。所以，大舅在村里人缘极好，甚至连邻村的人也都慕名前来找他针灸或者配偏方，提起前寨村的王海根，方圆几里的村子没有不知道的。而且都会翘起大拇指，说：“那真是个好人！”

村子里和邻村的人们听说大舅病了，都惋惜着，说：“真是好人没有好报啊！那么好的人，咋这么年轻就得了这种病？”说过、叹过，就提了自家收的土鸡蛋或土鸡上门去看大舅。

在家养病的大舅越发闲不着了，整天忙着给人看病、针灸，给人测算。于是，他家里就一天到晚热热闹闹的。看着经自己手治好的病人，或经自己测算解除了困惑的乡亲们，发自内心的开心写满了大舅的脸上。大舅越发爱笑了。那笑纯粹、烂漫，看着那笑我脑海里常常映现一树纯洁、浓情的樱花。

经大舅配的偏方或针灸好了的患者，给大舅钱，大舅坚决不要，大舅说：“这成什么了？乡里乡亲的`，不就是帮了个抬手忙嘛！要是给钱，以后就再也别来找我了。”

大家只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提了礼品到大舅家“坐坐”。往往是，来人带来的礼品被大舅撵出去塞到那人的怀里让他再带回去，而“坐坐”的工夫，吃喝吸却是大舅免费提供的。

曾有人私下问大舅他这么免费给人们看病、测算，图的是什么，大舅说：“没图什么，图的是一份心情。用自己学到的知识替人排忧解惑，我愿意，我开心，我快乐！”

按医生的叮嘱大舅要终身服药，且必须定期去复查。大舅根本没把医生的话放在心里，只在三个月后去复查了一次，就再也不往医院走了。至于服药，也只服了一段时间，把医生开的药服完，就再不去买了。

大家都知道大舅的病，没有人想着再来找他帮忙盖房子，可是，闲不住的大舅看邻居盖房子就不请自到去帮忙了。开始时干点抬手的轻巧活儿，慢慢地，就开始像没生病以前那样站到脚手架上砌起了砖头。大妗子和姥姥都劝他别这样，怕身体受不了，邻居也几次三番劝他下来，实在想帮忙就到下面干点抬手活儿就行了，可他执意不肯。就这样，大舅在他手术半年后就参与到他一向热爱热心的帮人盖房的劳动中了。紧接着就还像没生病以前那样随他的弟弟们到工地打工去了。

那个跟大舅患同样疾病半年后就去世的有钱人的父亲找到大舅打问，问他怎么创造的奇迹。大舅还像他一贯的作风那样，一阵爽朗的笑声后，说：“没有什么奇迹，只因我知道我是个被医生判了死刑的癌症病人，我知道我活一天就得好好活一天，等哪天阎王爷来叫我了，我跟大家挥挥手走就是了。”

我女儿出生那一年，因两个孩子出生在夏天，孩子格外爱哭。我常常是上半夜抱着这个，下半夜抱着那个，在屋里哄着，拍着，走着。由于严重睡眠不足和劳累，我患上了高血压、心肌缺血性心脏病，我一度悲观失望得以为自己活不了几年了。在一次大舅来我家时，跟他的几句谈话让我的心情豁然开朗了。他说：“心脏病算什么病啊？你看我得的是癌症，是绝症，我都不怕，你怕啥？”是呀，大舅都如此乐观，我又有什么理由哀怨呢！何况，大舅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苦难呀！

皮肤白净，面目俊朗的大舅当初因为父亲早早去世，兄弟姐妹又多，家里很贫穷，所以娶了邻村长相一般，又十分老实的大妗子。老实的大妗子在很多事情上都显得十分固执、爱钻牛角，用村里的俗话说，就是“一根筋”。大舅就处处让着她，哪怕因她的固执直接使经济或者精神上遭受损失，大舅也从不责备大妗子一声，而是好言跟她讲道理，而事实上，像大妗子这样的人，凭讲道理是永远难以有改过的时候的。大舅就选择悉数包容、忍让，并教育自己的子女也像自己一样体谅、尊敬大妗子。

大舅和大妗子共生育了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四个孩子，其中两个女儿都长得十分漂亮。

大女儿曾嫁给镇上的一个有钱人家。却不料对方是个花花公子，老实的大女儿就整天回家哭哭啼啼的。善良、传统的大舅总是劝走女儿，好言相劝女婿。三年后，大舅看大女儿实在委屈，才主张她离婚。大女儿离婚后经人介绍嫁给一个没结过婚的很老实又老气的小伙子。看着大舅如花似玉的女儿，再看看那个老实巴交的女婿，我实在无法理解，大舅怎么能把自己鲜花一样的女儿往牛粪上插呢？大舅却乐呵呵地说：“人老实才可靠，只有可靠的日子才能过出滋味儿来，才能感觉到踏实和幸福。”看着他女儿也一脸幸福样，我不得不打消了自己的顾虑。

大舅的二女儿在到外地打工时跟一外地的小伙子私奔了，对方是十分贫穷的黄河滩边一个小村的人，据说至今还住着土坯房。一大家子人，连同大舅的亲戚都无法接受，纷纷主张说啥也要去把她揪回来。大舅跟大妗子去找了她两次，都没能把她带回来。大舅的弟兄纷纷要求去车，多带几个人强行把她弄回来，说不能白白养活她这么大，到中用了却不给家里做一点贡献，跑那么远，将来大舅他们老了哪能指望得了她呢？大舅却摆摆手，说：“算了，自古说‘儿大不由娘’‘儿女自有儿女福’，随她去好了。”

像这样的事搁在别人头上早气死了，可大舅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该干嘛还干嘛，照常跟人谈笑风生，照常忙忙碌碌地做他永远也做不完的活计。

大舅的两个儿子偏偏都长得不出色，近几年农村又严重缺婚龄女孩，使得一些相貌不错的小伙子打着光棍的大有人在。大舅就早早着手为儿子们准备。先是给老大盖了六间套间房，使老大在婚龄时顺利地娶上了媳妇。

在给老二盖房上，大舅颇费了一番心思。大舅想在地势好的村西头临大路那儿选块宅基地给老二盖楼房，但那里是村里的菜地，若占用需要好几家让出自家的菜地来。这在几十年土地政策不变的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能的，再怎么着也不能不种菜吃吧？可是，当大家知道大舅的意向后，念起大舅平时对村里人的付出，还是答应了。是啊，又有哪家没有得到过大舅的无私帮助呢？

大舅很快着手盖房，全村人出动来帮忙，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出数月，给老二盖的楼房就立在大路边了，使老二在农村严重缺女孩的情况下按时娶上了媳妇。

两年前，大舅的大儿媳妇觉得大舅偏心了老二家，就在老大该回来过五月收麦子时给他打电话不让他回来，自己在家里也不去地里干活儿。已经六十出头的大舅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的麦子焦炸在地里不管，就让大妗子跟他搭手，硬把老大家的数亩麦子收回来，晒干，并播上了秋种。

大舅总是对子女的任何不合常理、出格、违逆行为都选择了包容。

大舅对任何人都很好，以至于不管是村里人，还是亲戚有什么事都想到找他帮忙。

那一年，大舅的姨表弟的儿子因病需要到北京治疗，而他当时正担任着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实在脱不开身，就托付大舅带他八岁的儿子到北京看病，那时大舅手术后正在恢复期。家里人都担心他是否受得了，他大大咧咧地拍拍胸脯说：“没事，你们看，我身体棒着呢！”

由于那孩子患的是脊椎方面的疾病，需要戴矫正器，大舅就带他在医院住了几天才回来。大舅的姨表弟找上门来要给大舅一切费用，大舅只收了医疗费，其他的住宿费车费一律不要，姨表弟过意不去，说啥也要让他收下车费住宿费，大舅说：“你看你，我这是借了你的光到北京旅游来着，怎么能让你给我出车费呢？”

大舅在一切跟利益有关的事情上，总是选择自己吃亏，总是觉得只有这样才坦然、才安心。

改了道的大舅，曾被医生预言只有数月或几年的存活期了，可没有遵医嘱终身服药的大舅已经活过了十二个年头。

春节回家看望姥姥，见到的大舅依然精神饱满，笑声朗朗。我想死神大概也被大舅积极乐观、热爱生活的热情感动得不忍早早带他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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